【原文】久之,营起昌陵,数年不成,复还归延陵,制度泰奢。向上蔬谏曰: 臣闻《易》曰:“安不忘危,存不忘亡,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。”故贤圣之君,博观终始,穷极事情,而是非分明。王者必通三统,明天命所授者博,非独一姓也。孔子论《诗》,至于“殷士肤敏,裸将于京”,喟然叹曰:“大哉天命!”善不可不传于子孙,是以富贵无常;不如是,则王公其何以戒慎,民萌何以劝勉?”盖伤微子之事周,而痛殷之亡也。虽有尧、舜之圣,不能化丹朱之子;虽有禹、汤之德,不能训未孙之桀、纣。自古及今,未有不亡之国也。昔高皇帝既灭秦,将都雒阳,感寤刘敬之言,自以德不及周,而贤于秦,遂徙都关中,依周之德,因秦之阻。世之长短,以德为效,故常战粟,不敢讳亡。孔子所谓“富贵无常”,盖谓此也。 【译文】过了很久,建造昌陵,几年没有建成,又回到延陵,制度骄纵奢侈。刘向上疏进谏说: 我知道《易经》说:“安居而不忘倾危,生存而不忘灭亡,这样自身就可常安国家可以永保。”所以贤圣的君主,广泛考察事情的终始,穷究事实的真相,而做到是非分明。做君主的必须精通三统,明白按上天的旨意授官的人很多,不仅仅是一姓人。孔子议论《诗经》,到了“殷朝臣子非常有美德而敏感,在周京灌酒助祭”,叹息说:“最大的是天命,好的不可以不传给子孙后代,所以富贵无常;不这样,那么天子凭什么戒备小心,民众无知凭什么劝告勉励呢?”大概是哀伤微子事奉周王朝,而悲痛殷商的灭亡。即使有唐尧、虞舜的圣明,也不能教化丹朱的儿子;即使有大禹、商汤的品德,也不能训导作为末代子孙的夏桀、商纣。从古到今,没有不被灭亡的国家。过去高皇帝已经灭了秦国,将要定都洛阳,感悟刘敬的话,自以为德行不如周朝,而比秦朝贤明,于是迁都关中,依靠周朝的德行,依凭秦朝地势的险要。统治的长短,以德行为征验,所以我常常胆颤心惊,不敢顾忌说到灭亡。孔子所谓“富贵无常”,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
【原文】孝文皇帝居霸陵,北临厕,意凄怆悲怀,顾谓群臣曰:“嗟乎!以北山石为椁,用纻絮斫陈漆其间,岂可动哉!”张释之进曰:“使其中有可欲,虽锢南山犹有隙;使其中无可欲,虽无石椁,又何慼焉?”夫死者无终极,而国家有废兴,故释之之言,为无穷计也。孝文寤焉,遂薄葬,不起山坟。 【译文】汉文帝将葬于霸陵,北面临水,便暗自凄怆悲怀,而对群臣说:“唉!以北山的石头为棺椁,用苧麻絮做丧服,放漆到中间,这难道还能移动吗?”张释之接着说:“墓中多藏金玉厚葬,即使是铸塞在南山也有间隙;不置器而薄葬,即使没有石头棺材,又何必忧戚呢?”死了的人无终无极,而国家有废有兴,所以张释之的话,是为长久考虑啊。汉文帝醒悟了,于是就薄葬,不修像山一样的坟冢。
【原文】《易》曰:“古之葬者,厚衣之以薪,臧之中野,不封不树。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。”棺椁之作,自黄帝始。黄帝葬于桥山,尧葬济阴,丘垅皆小,葬具甚微。舜葬苍梧,二妃不从。禹葬会稽,不改其列。殷汤无葬处。文、武、周公葬于毕,秦穆公葬于雍橐泉宫祈年馆下,樗里子葬于武库,皆无丘陇之处。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。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,此诚奉安君父,忠孝之至也。 【译文】《易经》说:“古时埋葬死者,积薪掩埋,藏在荒野之中,不建坟冢。后世圣人改用棺椁。”棺椁的制作,从黄帝开始。黄帝葬在桥山,尧葬在济阴,坟头都很小,随葬的器物也很少。舜葬在苍梧,二妃不同意。禹葬在会稽,不改变山川田亩的样子。商汤没有葬埋的地方。文王、武王、周公葬在毕,秦穆公葬在雍橐泉宫祈年馆下,樗里子葬在武库,都没有坟冢。这是圣帝、明王、贤君、智士深谋远虑的长久之计。他们的贤臣、孝子也接受命令顺从旨意而薄葬他们,这实在是恭敬安置君王、父亲,尽忠尽孝啊。
【原文】夫周公,武王弟也,葬兄甚微。孔子葬母子防,称古墓而不坟,曰:“丘,东西南北之人也,不可不识也。”为四尺坟,遇雨而崩。弟子修之,以告孔子,孔子流涕曰:“吾闻之,古者不修墓。”盖非之也。延陵季子适齐而反,其子死,葬于赢、博之间,穿不及泉,敛以时服,封坟掩坎,其高可隐,而号曰:“骨肉归复于土,命也,魂气则无不之也。”夫赢、博去吴千有余里,季子不归葬。孔子往观曰:“延陵季子于礼合矣。”故仲尼孝子,而延陵慈父,舜、禹忠臣,周公弟弟,其葬君亲骨肉,皆微薄矣;非苟为俭,诚便于体也。宋桓司马为石椁,仲尼曰“不如速朽。”秦相吕不韦集知略之士而造《春秋》,亦言薄葬之义,皆明于事情者也。 【译文】周公,是武王的弟弟,安葬哥哥非常微薄。孔子在防安葬母亲,声言古代修墓而不建坟,说,“我是东奔西走的人,不在本邦,墓不得不做点标记。”建了四尺高的坟,遇到下雨倒塌了。弟子修建它,并告诉孔子,孔子流着泪说:“我听说了,古代是不修墓的。”大概不是这样。延陵季子去齐国返回,他的儿子死了,葬在赢邑、博邑之间,挖掘墓穴不到地下水,入殓穿上当时的衣服,掩埋封坟,坟高到人站立时到手肘的高度,延陵季子哭着说;“亲人埋到土里,这是命啊,魂气就没有不是这样啊。”赢邑、博邑距离吴国有一千多里,季子不回去安葬。孔子前去看了看,说:“延陵季子这样做符合礼法了。”所以仲尼是孝子,而延陵季子是慈父,禹、尧是忠臣,周公是能顺理的弟弟,他们埋葬他们的君王和亲人,都很微薄;不是苟且节俭,实在是有利于国家大体。宋国的桓司马做了石头的棺材,仲尼说:“不如让他马上腐烂。”秦相吕不韦招集有谋略的人编著《春秋》,也说到薄葬的意义,他们都是懂得事理的人。
【原文】逮至吴王阖闾,违礼厚葬,十有余年,越人发之。及秦惠文、武、昭、孝文、严襄五王,皆大作丘陇,多其瘗臧,咸尽发掘暴露,甚足悲也。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,下锢三泉,上崇山坟,其高五十余丈,周回五里有余;石椁为游馆,人膏为灯烛,水银为江海,黄金为凫雁。珍宝之臧,机械之变,棺椁之丽,宫馆之盛,不可胜原。又多杀官人,生薶工匠,计以万数。天下苦其役而反之,骊山之作未成,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。项籍燔其宫室营宇,往者咸见发掘。其后牧儿亡羊,羊入其凿,牧者持火照求羊,失火烧其臧椁。自古至今,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,数年之间,外被项籍之灾,内离牧竖之祸,岂不哀哉! 【译文】到了吴国阖间,违背礼法厚葬,十多年以后,越国人又加以发扬。到了秦国的惠文、武、昭、严、襄五王,都大建坟墓,增加随葬的金银玉器,这些墓都被盗贼发掘暴露,非常可悲啊。秦始皇葬在骊山的拐弯处,墓下用熔化的金属堵塞空隙达到三重泉,上面堆起像山一样的坟冢,高达五十多丈,周长五里有余;石头棺材里做了游戏馆,人鱼的脂膏做灯烛,水银做江海,黄金做野鸭和大雁。珍宝随葬,机械巧变,棺椁华丽,宫馆盛大,不能一一道出。又多杀宫人,活埋工匠,达到万数。天下被他的劳役所苦而反抗他,骊山的建造没有完成,而周章的百万大军已到它的下面了。项羽烧了它的宫室房宇,到他的墓所去的人都见他们掘财物。后来牧羊的儿童丢失了羊,羊进到了冢穴中,牧羊人持火照着找羊,失火烧了他的随葬和棺材。自古到今,埋葬之盛没有超过秦始皇的,数年之间,外面被项羽焚烧,里面遭牧羊人的火灾,这难道不悲哀吗?
【原文】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,知愈深者葬愈微。无德寡知,其葬愈厚,丘陇弥高,宫庙甚丽,发掘必速。由是观之,明暗之效,葬之吉凶,昭然可见矣。周德既衰而奢侈,宣王贤而中兴,更为俭官室,小寝庙。诗人美之,《斯干》之诗是也,上章道宫室之如制,下章言子孙之众多也。及鲁严公刻饰宗庙,多筑台囿,后嗣再绝,《春秋》刺焉。周宣如彼而昌,鲁、秦如此而绝,是则奢俭之得失也。 【译文】所以德行越高的人埋葬越微薄,知识越深厚的人埋葬越微薄。没有德行缺少知识的人,埋葬越丰厚,坟墓越高,宫庙更华丽,盗贼的发掘也就快。由此看来,明暗的效果,埋葬的吉凶,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来了。周朝德行已衰而生活奢侈,周宣王贤能而振兴起来,改为节省宫室开支,减少寝庙规模。诗人赞美他,在《斯干》诗中表现,上章说宫室建造遵守制度,下章说子孙众多。到了鲁庄公,雕刻装饰宗庙,多建筑高台苑囿,继承人两次被杀,《春秋》讥刺他。周宣王如此而国家昌盛,鲁、秦如此而失去继承人,这是奢侈的得和失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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